雪一刀

芦花田里废柴瘫

芦花续写《两生花》12


第十二章 诞辰(上)

 

“连日的降雨已结束,东北季风减弱,今日全台各地天气晴好。”

 

华港生昨天下午一直忙着烤点心,窗外雨势强劲,烤箱的嗡嗡噪声几乎听不到。他心中祈祷,希望周日是个大晴天。如今天气终于放晴,他看着清透无暇的碧空,露出满足的笑容。将水果和红龟糕放进背包,还有几盘精美的小点心、一瓶干邑白兰地、一包七星烟,他整理好包袋,关上收音机,捧起两束鲜花便出门了。

 

今天是Julian的诞辰。他和母亲照例要去金宝山祭扫。

 

他们和熟识的计程车司机包了车。车子发动后,司机打开汽车音响,放起了动听的老歌,母子二人相视一笑。健谈的司机与他俩攀谈着,一路上还浅浅地哼着曲。眼前的景象迅速倒退,高楼、民宅、大桥、海岸,他们已经离开台北市区。

 

车沿着北海岸线一路向前。深深浅浅的蔚蓝海水,波光粼粼的浅滩,奇特的礁石,比市区的景色更令人心旷神怡。海风有些大,华港生摇下了车窗。他替母亲紧了紧围巾,又帮她整理好被风吹乱的头发。明媚的阳光透过车窗玻璃照在他身上,感觉不到暖意。

 

离目的地越近,两人越是无言。司机也识趣地换上了舒缓的轻音乐磁带。

 

不多时便看到了金灿灿的宝塔和巧夺天工的千佛石窟。华港生扶着母亲下了车,两人漫步进入金宝山墓园。这里不像父亲下葬的香港公墓那样拥挤压抑,四处绿意盎然,放眼望去一片辽阔。风光秀丽,景观别致。墓群依山面海,是绝佳的安息之所。

 

几年前母子俩挑中了这里,选了一处宽阔的清幽地,为Julian搭建了一座典雅的造型墓园。委托了专业设计师做了墓园和景观设计,还请了风水师傅全程参与。

 

当年母亲轻松拿出这笔费用时,他吃了一惊。毕竟他们一直租住在破旧的老房子里,吃穿一切从简。问过才知:母亲曾继承了Julian父亲留下的部分遗产,她秘密将这笔钱存在台湾,一直不曾动用过。“Julian他爸虽是混黑道的,但他对我有恩,我不想大肆挥霍他的财产。如今用这些钱来给Julian造一个安息之地,再加上年年作法祈福,应该可以替他降降罪孽,保他来世安好。”那时母亲这样说道。

 

这两年他们很少提及Julian,似乎达成了一种窒息的默契。但他们依旧常常结伴来这里祭扫,每年至少五次——祭日、清明、中元、秋祭、诞辰。

 

华港生渐渐觉得,扫墓并非为死去的人,而是为了活着的人。人们通过这样的仪式,维系着亲情和血缘的联系。

 

墓碑的一角只落了母亲的名字,没有刻上“兄华港生 立”的字样。他默许了母亲这样的决定。为何默许?曾经连他自己也不得而知。虽然那时他只把Julian放在弟弟的位置,心底却不希望他们的血缘关系被放在台面上,被来往的人知晓、观看。

 

完成了祭扫,两人也都和Julian话过了家常。林莲好转头问道:“玫瑰园有法事,我去打斎祈福。港生,你要来吗?”

华港生轻轻摇摇头,“阿妈你去吧,我…再陪他一下。”自从知晓了自己心中的隐秘情感,他便再也难以面对神明。

 

林莲好看着他点点头,便找了工作人员一起离开了。

 

华港生微微蹲下身,伸手细细抚摸着石碑上的那个名字,一笔一划——他明明不喜欢这个名字的,因为从名到姓都透着一股老气横秋。他喜欢别人叫他“Mr.Lo”,或是“Julian”。想到这里华港生不禁露出一个微笑。他今天穿了一身浅蓝色的牛仔服,很像他俩初见时的那套,只是颜色略浅一点。无意间脑中浮现初见时Julian看他的眼神…

 

感到了面部微微发热,他把额头靠在墓碑上。今天的太阳很大,石碑不是很冰,但依然是彻骨的凉意。

 

也许因为这只是一座衣冠冢。墓穴里没有遗体、没有骨灰,仅有一套染血的衣衫。

 

这件事让华港生难受了很久。

 

1990年他住院期间,母亲林莲好曾经去过一趟香港,想要领回Julian的遗体,却被告知遗体已经被人领走。他便追问是什么人领走的,母亲含着泪摇头,“不知道,字迹很潦草,好像是洋文,我看不懂。”于是他看到的只有那套染血的浅灰色西装,血渍比记忆中还要深,像不见底的黑洞。

 

他又不甘心地追问:“其他的遗物呢?警方无权扣留私人物品!”当时林莲好沉默了很久,她转身摸摸儿子的头,“能做个衣冠冢就好。其他的东西,都是身外之物。”

 

身外之物,留下来,好歹是个寄托。华港生把这句话憋在心里,没有说。

 

“身外物,生不带来,死不带去,留下只会徒增伤感。”她湿润的眼中满含恳切的叮咛,“港生,过去那些不开心的事都忘了吧。不要想起。”

 

“忘”这个字对他来说太过刺耳。

 

华港生心中顿时生出一种熟悉的委屈,仿佛昨日重现。从前阿爸要求他忘记阿妈,在家在外都不许提起。如今阿妈希望他忘记Julian……

 

为什么身边至亲总要逼他放弃生命中重要的存在,而他却什么都抓不住?

 

他连一张Julian的照片也没能留下。

 

他想起早年家里挂着父亲亡妻的照片,而他的母亲却只有一张脸被划花的小相;墙上的全家福甚至没有他,他的照片被贴在那一家人的旁边。有些格格不入。随着岁月流逝,他渐渐连母亲的样貌也不记起了,让他多年后遇至亲而不知。

 

不知是不是天生的倔强,面对母亲的嘱咐,他依旧选择不忘。即使连他不争气的昏沉脑袋都与他的意愿作对。这几年他执着地回忆,终于想起了很多事情。他的事业渐入佳境,母亲也有了忠叔的陪伴,一切都在变好。只是这份不能忘记至亲的责任不知不觉变了味,让他陷入空前孤立的状态,徘徊在现实与幻境的边界,不知漫长人生的终点在何处。

 

而Julian时间永远停留在了1990年。他走出了时间的桎梏,义无反顾地奔向结局。将活着的人留在岁月的牢里,再蹉跎几十年。

 

“Julian,你后悔过吗?”华港生对着空气问道。

 

“我一直很后悔,为什么没能早一点。”他将双手附在墓穴之上,恍惚间感受到一阵直穿血管的痛感。

 

“或者干脆晚一点,等你已经点燃了工厂,一起化灰。结果会不会比现在更好?那样我不会再见到阿妈,也不会拖累她了。”

 

冰冷的石头不会回应。此时阵阵微风吹来,花树摇曳,带着露水沁润后的清新气息。他隐约尝到了空气中的一丝丝甜味,安慰着他痛到发皱的心。

 

 

* * * * * *

鲁德培今日的心情半阴半晴。他本该很开心,因为昨日收到了那盘英文朗诵比赛的录像带。但里面居然有校花帮港生整理领结的画面,少男少女青春洋溢、略带羞涩的笑容,一下子破坏了他明媚的心情。

 

司机送他来到布鲁克林那栋熟悉的老房子前。他已经来过五次了,刘备请诸葛亮出山才三顾茅庐。但毕竟他要收服的是一位不出世的天才。这人是最早互联网开发团队里的元老,后辈一个个发家致富,他却关在这里继续开发和研究。

 

虽然鲁德培在金融和地产行业大肆捞金,但IT行业的前景他非常看好,也投资过不少公司。只不过,比起当股东躺赚分红,他更喜欢开疆扩土。

 

鲁德培露出志在必得的笑容,眼里精光四射,这一点点的坏心情让他煞气加身。今日他必定将这人收入麾下!

 

再次进入车里,司机从他的表情便得知——老板此战告捷。他识趣地道贺,得来老板一个红包的许诺。

 

鲁德培打电话给香港的Carl,让他在纽约的团队也配合跟进。快要结束谈话的时候,对方一句简单祝福踩到了他的神经,他直接挂断了电话。

 

Carl被一路看着成长起来的后辈挂了电话也不恼,继续和阿标喝着酒,现在的情致正好。

 

“他那边是19号晚上,还没到他生日呢。你就预祝他生日快乐。”

“因为我之后没空。”Carl将领带松了松,给了阿标一个吻。“恐怕你也没空和你家Boss说生日快乐了。”

 

“Julian不喜欢别人祝他生日快乐。所以我一般会说‘Have a nice day’,他也懂的。”

 

“哈,在这种事上这么听话?所以你只能是属下。”

“不过对我来说,这样很好。”

 

 

鲁德培漫步在夜晚的纽约街头,他约了司机9点来接,现在他打算去吃点东西。这一带他很熟,便走街串巷抄了个近路,却被几个人堵在了巷子里。

 

“Hey,Pretty boy!”

 

看样子来者不善,鲁德培悻悻地瞄了对方一眼——低等货色。

 

对方想求财,他便把钱包里的现钞拿出来扔过去,想赶快打发了他们。那几人却贪得无厌,揣起钱又想要他的腕表。

 

鲁德培没有生气,而是笑意更深,那笑里淬着毒。他双手交叉做了一个手势,其中两个年长的劫匪瞬间色变,带着小弟慌不择路地逃跑了。

 

“哼,蠢货!”

 

富新会就算倒台了,好歹也在江湖上留下了响当当的名号,余威还是在的。一个手势就让人吓破胆,这就是实力的威压。

 

鲁德培想起以前在中学经常欺负他的那个恶霸头子。有一次那人带着他的小团伙策划了一起针对他的狠毒恶作剧。多年来兜兜转转还在不遗余力找他麻烦的,只剩这几个了。他假意单刀赴会,却让帮派的人埋伏在四周,看着瞬间围上来的黑道打手。那帮小鬼佬脸上惊恐的表情真是好看!

 

他故意放走了领头恶霸的跟班们,只留他一个人。

 

那家伙吓得跪地求饶。鲁德培连手都没动,只是命令他自己打自己,不喊停就不能停。那人是个身高1米9、体重200多磅的壮汉,肥大的手掌、粗壮的手臂,打在自己脸上的滋味可是不一般。

 

最后那个蠢货把自己搞进了医院,还吓得转了学,和所有同学断了联系。而他的跟班们虽没有看到那一幕,但无边无际的想象才是最恐怖的。从此以后,学校里再没人敢惹他。看他的眼光也从挑衅、轻蔑,变成了畏惧。

 

他得到了疯狂的满足。

 

鲁德培很小的时候便知道,有三样东西可以轻易让人屈服——金钱、权力和恐惧。而加入富新会后他便得到了所有。

 

他长袖善舞,将愚蠢的人们轻易摆弄。更何况纽约的黑帮比自己老爸那类收保护费、斩人起家的低端社团要刺激得多。比如制伪钞,他将它视为一种精确的艺术,尚未成年时他便醉心其中。而这孩童的游戏,却可以愚弄全世界。印钱,玩转财富世界,让他觉得自己是个神!

 

但他也有烦恼——接触的杂碎太多。黑帮里很少有像Tony Lee和Carl Dean那样体面的聪明人。大多数的人既粗鄙又愚蠢。能及时止损也好, 彻底获得自由,换一个干干净净的未来。至少,能给他一个和自己一起生活的理由。

 

鲁德培在熟悉的餐馆吃了晚餐,虽然不算差,但似乎换了厨子,没了以前的味道。他让司机付了账,便踏上了回程的路。

 

轿车在跨海大桥上飞驰。咸湿的海风让他又想起白沙湾码头,想起华港生的泪。

 

『Julian…』

 

他的声音也在耳边回荡。

 

鲁德培看着暗夜里波光粼粼的深色海面。他曾经想要将他染黑,可后来华港生为了他彻底放弃光明的前途,他反倒真的不忍。

 

人真是奇怪的动物,爱真是让人心醉又苦恼的东西。

 

 

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

(未完待续)

 

 

本周双更,周六或周日再更一章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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